家有一老。如有一宝。
我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。现有八十八岁的老父亲健在。父母在家就在。兄弟姐妹在。时间一长。兄弟姐妹总要聚在一起去看老父亲。虽然五十岁的我。永远感觉自己是个孩子。我家兄弟姐妹六人。我最小。所以父母从小最疼我。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。从小到大的记忆中。充满了感激和那份责任。
父母养我小。我养父母老。现在的我。隔段时间就去给老父亲打理一下生活。洗澡。洗衣服。我全包。每次洗脚以后给老父亲剪指甲。感觉自己真的好幸福。真心希望我的老父亲永远健康。快乐[耶][祈祷][祈祷][祈祷]
今年夏天,我去西安探望了老母亲,写过多篇关于妈的文——记录了妈的状态,与我的内心感受;现录旧作两篇,于下:
上篇
【妈的状态】
昨晚,我去看望了妈。
我妈说,就在近日里,她也去看望过我;我的房间里灯光太暗,她敲了几次我的门,我却总是懒得开。
妈居住在西安,西安离宁波有多远,怎么解释也不太明白;她似乎还忘记了自己困于轮椅,已有三十三年了。
她说起了近日又去看望过我的老祖母,老祖母竟然认不出她,只是招呼她进门来坐坐。
她说话的神态认真而又自信,正是这般认真、自信的神态,令我觉得一些儿恐怖;真实与梦幻,生与死,在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界限。
父亲死了的那一年,妈嘱咐把父亲住过的那个乡下房子留给我,我现下告诉了她,我不再需要了,已带来了锁开由她再处置;她面无表情,似乎没有了这事的记忆。
她说我这次来,为什么不把老婆也带来,我说没有老婆啊。
回到旅馆以后,我忽然想起了前年去看望她,因为她屡次问起觅偶的事,我就说已有了个人在谈;还大着胆子说,你是否想见一面?她想了一会儿,终于摇了摇头,说她的身体还是这个模样,先不见面为好。
第二天我再去看望她,她叹了一口气又说,你若是觉得独自儿过得自在,就任由你吧,也不要太勉强。
想不到这件事她记得很牢的,却忘记了也曾说过任由我的话。
昨晚的见面,她还告诉我,预计自己会在今年走的,可是怎么就又走不了呢?
她说已经九十岁,活得也厌烦了;我更正为八十七岁,她默然久之,没有异议。
她又说觉得今年体重了许多,想到了在她死后,收拾起来会有些麻烦,我听罢哈哈大笑。
这个其实不必去担忧的,体轻也一把火来烧,体重也一把火来烧;九十岁或是八十七岁,有点误差罢了,每个人到头来,反正是不能与无常作对头的。
一个人有了与无常作对的念头,结果总是不会很好的。
绿藻在梦幻里游得欢畅,
小鱼儿游啊游到了白云边上,
我坐在柳丝下垂钓线,
妈蹲在河埠头洗衣裳,
河水悠悠日月长,
不料昨晚恨煞了无常,
悠悠河水流过去,
春去夏来很正常,
悠悠河水日月长,
无常到来不慌张。
下篇
【母亲在病床上悟道】
我在为母亲推轮椅之时,出了差错,以致她半瘫之身,又遭受了大腿骨折;这几天里,妈只能平躺在床上,动作更难了。
不过,妈就利用了这样的机会,正在证悟佛道;这件事,我也是昨天傍晚才知道的。
昨天傍晚,她对我说:
“把蚊帐拉上。”
可她的床上还没挂上蚊帐啊;她连声地催促,催得我没奈何,脑子里也就更迷糊了。
我以为她是处于幻觉状态,只得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,装出一个拉蚊帐的样子;岂料她忍无可忍地开骂了:
“这个绝种儿,故意作对,故意作对!”
我被责骂得没头没脑,转眼之间看到了窗帘,没有多想就拉闭了它。
不料她的怨气却更多:
“你是明白的,你是明白的;你这个绝种儿呵,就装糊涂,就装糊涂!”
我装了糊涂吗?可我又明白了些什么呢?
忽然间,我想到了,语言只是表示事物的符号,母亲已经看破了它的虚妄性;她现下把“窗帘”叫作“蚊帐”,改一改事物表示的语言符号,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?
她把窗帘叫作“蚊帐”,细究起来,其实也是蛮有道理的:
第一、窗帘也是可以挡住蚊虫的;
第二、我妈还想暗示我,一个词儿本来就不等于事物本身,只是一个表示它的符号——这可是个大学问了;我妈原来早就是一个研究语言问题的哲学家。
语言符号与真实事物是两码事的。
比如,我名字里有个“伟”字,却不是一个伟人;男性取名也有取什么“富”啊“贵”的,大多数也只是不富不贵的平常人,还有可能是个乞丐呢;女名也多见取“梅”啊“兰”的,难道个个都是花朵样的美人儿么?也未必都是志趣高洁的。
在社会交际里,我们还见惯了许多人的名片上,印着显赫头衔;这纸上的符号,使得人们顿生崇拜的眼色,正如一首小诗所说:
“这纸片,竟是人
以及他
的一切,头衔
和手中的权力、胸中的知识、背后的关系。”
可是,俗话也说得好啊,“闻名不如见面,见面去了一半”;我们偏偏在媒体上,还看到了女人们控诉受了头衔之类欺骗的报道。
我妈把窗帘叫作蚊帐,这表明她已经在泯灭物物之间的分别,庄子写了三十三篇大文章,这个就是主题之一;人世上的种种“分别”,也会害人的,比如说觅偶吧,什么高的、矮的,美的、丑的,多金的、贫寒的,弄得当今许多女人独守空房、许多男人只能打光棍。
还记得禅宗典藉里的一则记述:
有个法眼和尚,描述了平常人的“平常心法”说:
“门上但书门字,窗上但书窗字,壁上但书壁字。”
玄觉和尚却透露了更高一筹的“心法”:
“门上不要书门字,窗上不要书窗字,壁上不要书壁字。”
为什么说是更高一筹呢?因为泯去了物物的分别。
若是卸门当床、拆窗烧火、破壁为窗,这个唤作“门”、“窗”、“壁”的,又在何处了呢?我们何苦要被苍颉所造的这些字眼所束缚呢?
我妈躺在病床上悟道,渐渐地泯去了物物的分别,当然也是有一个过程的。
五六天前,她在要用毛巾之时,必定让我分个清楚,这条是用来擦头的,这条是用来擦手的,那条只能用来擦脚的;可是到了傍晚的这个时候,她要擦去嘴角的痰,却只对我急促地说,“快!快!”——她不再注意毛巾原先的不同用途了。
有谁规定了原先用于洗脚的毛巾,就一定不能用来擦脸呢?
僧问:
“如何是禅?”
鹿门处真答:
“鸾凤入鸡笼。”
有谁规定了本性高洁的凤凰,就一定不得进入鸡笼里去呢?
母亲只在病床上躺了五六天,悟道的进程却这般的神速,佩服啊佩服!不过,她急促地喊叫,“快,快”,似乎还有快与慢的分别,但不久以后,她一定会达到彻悟的境界。
对于母亲的彻悟,我如此的有信心,还因为另外的一个证据。
前天,我在“天涯社区”的“情感天地”板块上,发布了一篇文,标题叫作《摔折了妈的腿骨以后,我想说的话》,在文中有过这样的叙述:
妈念两句佛号,中间总要夹进几句“苦啊”。
可这一回,我在守夜之时,却只听到她在翻动身体之时,才会无意识地呻吟一声“苦啊”,佛号已经不再念了。
这就是好,这就是妙!
记得有个禅宗和尚说,既已知道了自心是佛,是可以省去这一声佛号的,因为心中记着一个“佛”字,不免又有些滞累。
广慧达杲说得好:
“佛为无心语,心因有佛迷。
本心清净处,云外野猿啼。”
但愿我的老母亲经此一番骨折的痛楚,消尽了历劫罪业;不再为无明所困惑,很快就能够证悟到“本心清净处”。
本师释迦牟尼佛啊,我作为她的儿子,胸里确实怀有这样的愿望!
另外,也请读者朋友们原谅,守夜困乏而又很无聊,于是便写了这样的一篇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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