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老师不光教语文,还教体育。
读初一的第二个礼拜星期一的第一节语文课,朱老师才来给我们上第一节语文课。开学第一周,连绵阴雨持续了一周。朱老师和我一样,也住在大山里。天阴下雨,山路泥泞、湿滑,所以他被隔在家里,久久不能到岗。
朱老师没到岗的那段日子,语文课由退居二线的校长带上。校长人高马大,脸色红润,腆着圆咕隆咚的大肚子,无论说话还是讲课,爱吧唧嘴。校长上课逐字逐句,照本宣读,一个礼拜,九节语文课,他愣是把一篇课文没有讲完。校长讲课太乏味,我们强烈渴望朱老师。在此之前,我没有如此渴望过任何一位老师。我渴望朱老师,犹如小时候躲在村口的树林里等待赶集归来的父亲。
朱老师来的那天,连老天爷也笑逐颜开,久不放晴的天气,终于骤雨初霁,天蓝如洗。周日晚上,还下了半夜大雨,破旧的宿舍像个筛子,四处漏雨,搞得我和其他三个舍友半夜没怎么睡。语文课上,脑袋昏昏沉沉的。很快,这种不适的症状随着朱老师的到来而烟消云散。
朱老师个子高挑,大长腿,头发自来卷,留着三七分,有一缕像毛毛虫,趴在额头;穿一身藏蓝色西服,脚蹬一双回力鞋。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教室,跨上讲台,多说一句话,操起粉笔在黑板正中间写下“朱秀才”三个字。朱老师的笔体很奔放,用同学们之间流传的话说,他的字很二。
朱秀才非我们想象的朱秀才。看到洋洋洒洒的三个大字,同学们不约而同“哄”地笑出声来。坐在后排的几个高个子同学,更是不加掩饰地大笑。简直太放肆了!
朱老师貌似没往心里去,若无其事地上课。他让我们翻开课本,问学到哪儿?接着他又问了两个问题,这篇课文共有多少字段?全文可以分为几部分?第一个好回答,数一数就行,但第二个难倒了全班同学,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。
这怎么划分?校长压根没讲过。全班同学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
既然大家都不知道,那好办,一人挨三教鞭。这是朱老师的命令。
班里本没有教鞭,前几天下雨,不知哪位同学把半截白杨树枝当拐棍,带进教室,安静地立在墙根。树枝有半人高,当教鞭用似乎有点长,朱老师把它放在讲台边沿上,用力踩下去,一分为二。他执起带有结疤的半截,给我们一人手上来了三下。
挨过教鞭的手,血液像在燃烧,手掌又胀又烫,似有千金重,放在大腿上,用另一只手轻轻按抚、摩挲,酸胀感经久不散。
我坐在后排,虽然刚才并没有大笑,但朱老师不管你三七二十一,后排除了三教鞭外,另赠送一巴掌。朱老师手梢很长,脖颈挨巴掌的同时,半拉脸也跟着遭殃。朱老师不仅打了我,还顺带着骂了我一句:“他打的这儿,长得跟枪杆似的……”
初一那会儿,我已经长开了,个子飙到一米七八。
朱老师的杀威棒,让我们所料不及。
陌生人见面,少不了握手寒暄。显然,我和朱老师的第二次见面,简单,粗暴,打破了常规。
朱老师的铁腕教学,让人胆寒。有一回,朱老师满身酒气来上作文课,脸红钢钢地。坐在前排的一位矮个子同学忘记带作文本,朱老师借题发挥,大打出手。后者像个小鸡,前者像发疯的大老鹰。老鹰用利爪凶狠地把小鸡从座位上揪起,举过课桌,扔进教室墙角的一堆煤渣上,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。接下来几天,“小鸡”瘸腿上学放学。朱老师像个自尊心极强的暴君,一如既往上他的课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后来听说,那次是朱老师和热恋对象闹别扭,他把无明业火撒在了他的学生身上。中学斜对面是畜牧站,朱老师正在追一位大龄女药剂师。
别看朱老师人高马大,他也有弱点:怕黑。他的单身宿舍在学生宿舍前面,中间隔着一片松树林。松树林里夹杂着几棵长得不太旺盛的柏树。茅厕在男生宿舍右侧的山脚下。经过我们长久观察调研,朱老师睡前必上茅厕。
冬天,松树林冷风凄凄,一棵棵松树犹如幽灵,寒夜里张牙舞爪。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,朱老师的宿舍门响过两遍后,橐橐的脚步声从拐角处传来。我们四个身披狗皮褥子,躲藏在松树林,已等待多时。朱老师的声影一出现,我们几个如惊慌的怪兽,猫着腰从树林窜出,一闪而过,瞬间消失在黑夜。身后传来朱老师“哎吆哎吆”的惊叫声……
朱老师病了,两天没来上课。我和舍友突然感到有些后悔。
一个星期天下午,我和伙伴们照常返校。有人经过朱老师宿舍门口,发现门上贴着一张黄色纸条,上面有毛笔字。这不是普通的纸条,是鬼画符。这东西在村里经常见,谁家不吉利,不利祥,大体表现为家里有人无缘无故得病,或者无缘无故死牲畜或家禽,抑或有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。以上这些情况,说明该请阴阳先生打整、攘一下的。有一年,我家老丢东西,斧头、犁铧、铁锨、䦆头之类的农具,谁都能理解,农民嘛,谁家里不用,可是接下来丢的几样东西,就让人匪夷所思。
一夜睡醒,挂在房门上的门帘不翼而飞,没过几天,一夜到亮,五十米长的电视室外天线也不见了——耳朵状的天线杆孤零零地立在院子后面的山岗上、屋檐下吊着半截剩余的天线(端头明显有见到剪过的痕迹)。接下来,更离奇更令人愤怒的事情发生了,有一回村里放电影,散场后我们回来,发现父亲的药铺窗户被撬,贼娃子越床而入,偷走所在抽屉里的二百四十多块钱(父亲每天下班前要数一遍,面额大的装身上,面额小的码放整齐装在一个中药盒里),连一个钢镚也没剩。
种种迹象表明,家里就是被贼盯上了,但娘不这么认为,说家里不吉利,非要请阴阳先生打整不可。当然,父亲除了祭奠祖先时磕头烧香外,压根就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。盗窃的事就不了了之。娘执意要搬阴阳先生出场,大概和一位表舅是阴阳先生有关,他的专业是老师,后来是校长,阴阳先生是他的业余爱好。但表舅把业余爱好做得比本职工作还要好,还要上心。关于表舅的事,在此不再赘述。
看到朱老师门上的鬼画符,同学们都心知肚明。周末,朱老师趁学校没人,一定请阴阳先生来打整过了。我一直不解,一位堂堂的人民教师,正经八百的院校毕业生,怎么也和乡野村妇一样,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。一想到受到惊吓后的朱老师,我也就释然了。
本想搞个恶作剧,没想到用药过猛,导致我们不想看到的结果出现。但是,自从朱老师受过惊吓以后,像换了个人,说话变得温柔,授课变得和蔼。不合他意就上手的暴躁性格一去不返。
我喜欢上了语文。对朱老师的愧疚旷日持久。
又一个阴雨连绵的周末,我在父亲陪同下,走在泥泞的山路上,一直向县城进发。初二,我转学了。虽然在县城读书,但一到周末周初,放学上学回家,都要从原来的中学门前的土路上经过。我明明知道是周末,学校没有熟悉的同学和老师,但还是不好意思多看“娘家”一眼。唯有加快步伐,匆匆而过。
一九九七年,七月一日,县城龙泉广场。用宋丹丹的花说,人山人海、彩旗飘扬、锣鼓喧天。为欢庆香港回归,各机关单位都有方正参加,学生是最庞大的群体。半个县城成了欢乐的海洋。那时候,龙泉广场上有围墙,在入口处,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朱老师!他穿着警察制服,拎着警棍,在维持秩序。那时那刻,我突然想起一段话:于茫茫人海海中,遇见了你,没有早一步,也没有晚一步,在时间无涯的荒漠里遇见了你,原来你也在这里。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想冲出队伍,向朱老师问好。不知为什么,却没有这么做。来不及犹豫,来不及多想,来不及停留,被人海裹挟,消失在人海。
恍然明白朱老师宿舍里为什么放那么多关于刑事案件、犯罪心理学、案发现场等书籍了,原来当警察才是他的终极目标。
在村支书的建议下,父亲兼职当了村会计。周末,我一如往常那放学回家,穿制服的朱老师坐在我家沙发上。这时的朱老师,已经是乡派出所的所长了。加上一个民警,整个派出所就他俩人。俩人总比光杆司令强。朱老师,不,朱所长和父亲正在讨论一起盗窃案。其实算不上盗窃,村里有人把王大家混在牛群里的猪,一同赶进山林,一䦆头下去结果了性命,处理后放在火上烤着吃了。
猪怎么混在牛群里?原来王大家没有猪圈,猪还是猪崽的时候,就和牛关在一起,猪崽慢慢长大,和牛建立起深厚的友谊,不怕牛踩踏不说,还像个牛生的异类那样,彼此及其信任。每天早上打开牛圈门,王大第一时间要把牛和猪隔开,才将牛轰出家门,等待放牛的人来吆走。那天,把猪给忘了,没有将它们分开。晌午饭过后,给猪和好食,才想起猪来。一路打听,找到放牛人放牛的山林。半大不小的猪已成了放牛娃的腹中餐。王大当过兵,懂侦查。尽管放牛娃不承认,王大还是找到蛛丝马迹,顺藤摸瓜,找到放牛娃处理猪内脏的地方。一堆苍蝇围绕在一坨新挖过的土地上,嗡嗡乱飞。王大从湿土下面,找到猪毛、下水……
放牛娃承认吃了猪肉,但在赔偿问题上,一个嫌多,一个嫌少,起了争执。不得已报案。朱所长骑着他的“幸福”冒着黑烟一路赶来。
不多时,王大一行来了。王大走在最前面,后门跟着放牛娃,放牛娃后面跟着另一个民警。
开始,放牛娃还嘴硬,不是抵赖就是胡搅蛮缠。当朱所长从胯下掏出“银手镯”,啪地一下拍在茶几上时,放牛娃立马认怂,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清汤颗子全部交代。赔偿那是自然,但对放牛娃的思想教育也没放松。
从乡里乡亲到人情世故,从小人到男子汉,从法律层面到生活层面,朱所长拿出他曾经讲课的风范,抑扬顿挫,放牛娃频频点头表示所长将得好,讲得对。
签字,画押,吃猪事件画上句号。送走王大和放牛娃,姐姐做的长面已经上桌。饭桌上,朱所长才留意到我,于是和父亲一番交谈,当他得知我是这个家里的一员,会计是我父亲,我是会计的儿子的时候,一丝不好意思从他脸上略过,很快消失。我想起他第一次骂我的那句话:他大的这儿,长得跟枪杆似的。朱所长可能也想起来了,也有可能没想起来。事情过去这么久,已不重要。
朱所长临走时向父亲交代,如果有啥需要帮忙的地方,千万别客气。场面话而已,父亲当然不会当真,估计朱所长走不出我家大门,就忘得一干二净。
三年以后,我外出求学,要转户籍,出现一些小状况。李大夫(当年朱所长就是这么称呼父亲的)找到派出所,朱所长已调任别处,新上任的所长不买父亲的薄面。父亲多方打听,终于联系上朱所长,通过朱所长从中交涉,我的户籍才得一顺利迁出。
人世间好多别离和杳无音信,从漂泊开始。
朱老师也好,朱所长也罢,我们消失于茫茫人海。我起起伏伏的人生,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。
在说下面的事之前,有必要交代一下朱老师的婚事。朱老师和畜牧站的药剂师没有牵手成功,他最终迎娶了我们隔壁村的一村花。因为村花是农村户口,一直生活在朱老师农村老家,久而久之,两人感情出现裂缝。朱老师率先提出离婚,据说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,是开服装店的。不过后来又复婚了。
多年以后,我在姐姐所在的菊花台村,见到朱老师。菊花台是移民村。朱老师爱人一直在乡下,移民搬迁的时候,和姐姐成了邻居。很长一段时间,朱老师退休和爱人住在城里,忽然有一年开春,头发稀疏的朱老师坐在龙椅上,有爱人推着,进了村巷。
原来朱老师得了胃癌,做了胃切除手术,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调养,于是,复又回到农村。
朱老师有个儿子,上学时成绩平平,最后读了个什么工程学院,毕业后在工地抱砖头,抱着抱着摇身一变成了包工头。有没有赚到钱不知道,倒是把结婚和离婚看成小孩子过家家,三天两头换女人,光孩子就有四个。朱老师和老伴,几乎成了孙子们的专职保姆。我一年要去姐姐家两三趟,总能听见从朱老师家传来的吵闹的声,有孩子们哭声,有朱老师爱人的叫骂声。
二零二二年五一,按照惯例,我都要去姐姐家一趟,除了看望姐姐,顺带和姐夫大喝一场,听他聊聊自己的养牛经,谈谈对未来的计划。
五月三日下午,姐姐家的猪饲料没有了,恰好姐夫要给玉米灌水,忙得走不开。我临时上阵,骑上电三轮去五里外的集市上粉饲料。那天老板的生意特别火,等着粉饲料的顾客在外排期长队。近几年,农村养殖业兴起,火了开磨坊和当兽医的。
临近天黑,我拉去的两袋子玉米才得一粉完。走出集市,天色已黄昏,火烧云把西边的天空染成金色,顽皮的几颗星子,宛如水面上的漂浮物,在深邃天空一闪一闪,一颗,两颗……越来越多,越来越密。
电动车行至半道,电瓶电量耗尽。姐夫还在地里,没办法驱车来帮忙,我只好推着三轮车,慢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忽然,天空有流星划过,它没有倏忽而过,像一束手电光,被一直无形的手操纵着,由东向西,缓慢移动,我甚至产生幻觉,觉得眼前的树林、玉米地、荒草地变得亮堂。我停下脚步。晚风徐徐,出汗的脊背似有猫咪的尾巴在摩挲。巨大的光束愈走愈远,最终消失。
“抬起头望一望,天与地两茫茫……”我的手机响了,是姐夫打来的,他问我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。我以为,他听了我的话会来接我,但是他接下来的我,震惊到了我,倍感脊背发凉,头皮发麻。
朱老师无常了!
姐夫要驱车回老家,帮忙请朱老师舅舅家人……
回家的路,变得格外漫长。划过夜空的流星,已经去世的朱老师,把我拉回到多年前的课堂上。
朱老师讲的第一篇课文,题目叫《这不是一颗流星》。
作者近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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