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0月,二哥来电话,告知父亲走了,这属于意料之中,但内心还是五味杂陈。
一个月前,妈讲了一些父亲住院时的细节,其中,有说到他在病床上唠叨抱怨我和大哥不回看望,对晚上没有家人陪护也颇多意见。这些深深触动了我,决定无论如何回家看看,哪怕帮不上忙,陪着过一个中秋节,聊聊天也可以。
那晚到家快午夜12点,他一改早睡习惯,耐心等着我回来。我喊了一声“爸爸”,他浑浊的眼睛透出欢喜亮澈,我用双手紧握他瘦弱无力的左手,明显感觉到微微的颤抖,或许是久别未见的欣慰,也或许是血脉通连的抚慰。
那天晚上开始,我接替一直陪伺的二哥,舟车劳顿缘故让我很快入梦。估计无法克服起夜难题,他纠结很久才放弃军人养成自我解决问题习惯,喊醒我并反复表示着客套和歉意,我笨拙地完成了整套程序。整个晚上,重复着开灯关灯,我感受到他身体的衰退,也体会到他内心的焦灼,对生命的逝去有所接受、也有所不甘。
父亲卧病在床,胃口很差,每天靠喝点旺仔牛奶补充能量。我陪他谈过去、聊家常,听着他的老同事、老故事,尘封的往事活泛他久卧的身躯,提振康复的信心。我鼓励着他积极进食,他还是很听,饮料以外的饭菜也吃一点,看得出很努力,也很辛苦。
三天后,大哥从深圳赶回来了,妈在卧室外客厅里和大哥交流些情况,他突然发出很大声的呵斥,对妈唠叨的某个细节有违他的本意表示抗议,“老小孩”的瞬间让我错认为身体状况的转机,后面几天好像平静了很多。
假期结束返回的那天,他挥着瘦弱的左手,“你慢走,注意安全”,看着他不舍的眼神,我心底瞬间涌出最后的离别感,只是用“过段时间再回来看望”宽慰着,内心却有再不能见的某种预感。
父亲走快两年了,期间偶尔回想点点滴滴,生前他普通平凡,却闪着许多亮光,他不争不显,言寡实干,勤俭自律,砥砺进取,绝无夸煊自大、粗鄙俗气。作为长兄和人父,始终把握着与亲人间的合适距离感、身份感,并且身体力行的诠释着、引导着“一切靠自己”,用无声行动激励弟妹们、孩子们自我奋斗前行。
父亲常年在外,平时少有回家,那个年代在县城工作是很值得称道的事。我们印象中,他是那种说话特少,少有笑容,且耐心不够的那种人,我们都敬而远之。唯有每年春节前,早早地盼着他归来,当远远的看到他肩上一个挑子,一头是猪肉,一头是家里少有吃的蔬菜, 我们意识到一年中最幸福、最快乐时光就要来临了。随着岁月推移,逐渐理解那就是“严父为表,慈爱为里”。
几岁的时候,小孩们拥有一个自己的弹子车(用废弃轴承加木头制作成的)是最幸福的事。可能我是家中最小的,央求父亲给做一个,不苟言笑的他居然答应了,他用一截松树枝干为原材料,细心处理车身与方向接触枢纽处,通过削挖、打磨、钻孔,完美地交给我一个称心如意的作品,整个过程我全程守候着、期待着,我幼小内心油然产生了有依靠、被爱护的感觉。
大约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,不知道什么目的,二哥带着我到县城找父亲。从老家到父亲单位足足有30多里路,我一听说可以坐车、可以吃好吃的,就懵懂着跟着出发,走着走着感觉老没到达,就开始从后悔到拒绝前行,一路上嘟嘟啷啷的,二哥使出许愿、欺骗、恐吓等招数,我咬牙朝着“快要到了”的目的地前行,走走停停的,到了三家店,终于走不动了,就在内心想着要是碰到父亲的车就好了,奇迹还真出现了。在单位食堂,父亲心疼地看着我们哥俩狼吞虎咽,欣慰地对身边同事说,“这两伢儿好厉害,走那么远的路”。
年纪稍大一点,学校放假就到父亲那里,每天跟着坐车到处跑,从驾驶室到货箱,甚至到驾驶室顶,我全方位感受着坐车的惬意,看着他操作的每一个细节,对排挡杆的推掰尤其兴趣浓厚。每到一处,还享受着那个年代驾驶员的特殊待遇,收货方常常以粉面招待我们,并且里面卧两个鸡蛋,他总爱多给我一个,让我体会满满的幸福感。疯野几天后,渐渐觉得坐车新鲜劲过了,他由着我独自在宿舍,除留些饭票,还另给小零钱,让我有去新华书店买连环画的选择。那些日子可能就是幼年时和他呆一起最长的时间了,他从不教我该干什么、该怎么干、不干会怎么样,让我觉得很放松、很自由,他在我印象中也没那么刻板可怕了。
初中了,妈妈到车队食堂当临时工,我们一家总算在一起了。暑假里,我们吃住在老油库,妈在食堂吃,我和二哥不会做饭,每天只有等他从蕲州出车回来做,煮饭做菜都靠一个小小的煤油炉子,我们从打整炉子到洗菜做菜煮饭甚至最后收洗,全套都插不上手,父亲顶着酷热耐着出车疲惫开始做饭,我们也没有感受到他的辛苦,只是感受着强烈的饥饿感。对始终如一的土豆和冬瓜却非常抵触,这些基本上是从八里湖细爷那里拿的,现在想来当时微薄收入养活一大家人也实属不易。
我在蕲州高三复读的时候,为了高考有突破,很久才回一次家。大概是冬天快来了,父亲首次来学校给我送衣服和钱,他佝偻着身体挨个教室找,找到我们班的时候,刚好是课间时间,我一眼就看到他朝窗户里面望,便赶忙迎过去,在递给我衣服的瞬间我感受到了那种无声的关爱,我送他下楼到校门口时,他缓慢转身从口袋里掏出10块钱给我,一句简单的“好好读”算是表达了对我寄予的厚望,看着他离开时沧桑的背影突然有种心酸感觉。大学通知书来的时候,他依然是那么平静,但相信内心也许很释然吧。
女儿出生了,爸妈第一来我工作地方,我带他们去了黄果树等景点游玩,不知道父亲兴趣不大,还是身体不足以承受旅游之累,表情总无法放松,但还是看得出很欣慰。单位领导请他们二老吃饭,他既没有低眉谦恭,也没有高亢自大,席间只是反复表达了对我关照的谢意,朴实的话语也给我加分不少。
后来几年没回家了,家里屡次转达父亲对我的抱怨和夸我脾气好,其实我知道,不轻易流露情绪的他是在表达对我的思念。现在每每回想起来,心中还是充满愧疚感。
转眼长眠于故土两年,我只能用回忆追思来深切悼念。爸爸,你永留我心间!
朱自清的《背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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